拯救自我的「终极锦囊」

7 月中旬的东北， 艳阳高照，几乎是最热的时候。那天，电话铃声响起，我匆匆赶去医院，中途出租车司机与人置气，耽误了一些时间。

踏进病房，姥爷正在床上安详地睡着，抬棺的人和做法事的人站在病床两侧，母亲和二姨姐妹二人眼泪婆娑，似乎刚刚大哭一场。她们和姥姥站在一起，彼此搀扶着。我伫立床前良久，直到眼眶湿润，这才飞奔厕所，以泪洗面。直到意志力将悲伤强压了下去，回到病房，为姥爷送行。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就像一颗子弹穿透我胸口那样疼。

生者如斯，死者已矣。 我这样劝说自己不要流泪。

火化那天，我们痛哭流涕地接受来悼念的亲朋的节哀致意，眼泪注满了眼眶。我看不见悼念者的面容，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我紧紧地咬着牙，试图克制着眼泪。「哭会让逝者不安，无法安心离去」，母亲这样告诉我。

出国的三年，我从未这样迫切地能和姥爷再面对面说上几句，希望他再嘱咐我几句。就像儿时为我讲得睡前故事里面的诸葛亮一样，留给我几个锦囊，让我往后遇到事情的时候，拆出来看看。

可惜，我无法从家中智者中得到这些为人处事的锦囊妙计了。

后来，美国学校「强制」学生回去上课。那时，正赶上 Delta 病毒肆虐全球。即使防护良好，我也终究感染了病毒，那时候也正好赶上学校的期中考试。疾病、发烧、疼痛反复折磨着我。金秋九月，我本来就有季节性情绪失调（SAD）。这反而加重影响了我的情绪。我无法支撑这些痛苦。当拿起电话想打给老爷子聊天的时候，又意识到他已经去世了。一瞬间，我支撑不住了，大厦倾覆，泣涕如雨。

休息的那两周，空闲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哭上几次，甚至有时候读文献，也会突然哭出来。

于是，我只能不停阅读、不停写作。过了六个月，我才逐渐好很多。不过，即使现在，每次上坟的时候，看见老爷子的灵牌，仍然涕泪交零。

等我新冠好了回去上课，人格课程的大作业是探索自己的人格。这似乎是自我分析、自我感知的开始。随着时间的流逝，虽然有时夜晚仍有伤感，但「症状」减轻了许多。

那时候，我了解到自己并不是内向，而处于中等水平；于是，我开始改变。我不再「不敢」说话，反而大胆地上课提问、发言并与同学讨论，也积极地参与教授的 Office Hour。

这时期，我的大脑也疯狂地转着。人格和行为理论在大脑这块巨大的 CPU 中，自动处理外界传递进来的信号。和陌生人三言两语，我便能大致讲他和他的家庭人际关系摸个大概。但前提是，两人的对话基于真诚交流上。虽然一开始，我惊喜于自己的这种「超能力」——无意识地「自动分析」的本能。可久而久之，我发现它耗费我极大的能量。

除了这种无意识自动分析之外，还有上课时的有意识联想（联想其他课程中的能用到的知识），以及课后的无意识联想（处理问题、做梦）。那时候，我还没有接触到像 Heptabase 这样的脑图应用，而 Notion 等笔记软件在大学中也不是很普及。烂笔头和大脑就是我的笔记系统。

在这样的分析和联想之下，我的大脑连轴转，如同吃了某口香糖一样，「根本停不下来」。快速流转的思绪，似乎在大脑中形成了一堵墙，阻挡我探索别的事情。直到有一天的晚上，我尝试用冥想的方法，让自己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并告诉自己，必须忘记那些知识，这样才能走得远。经过一周左右的频繁克制，这才将「分析」停了下来，仅保留了联想功能。

就像一种「超能力」一样，它再也不会失控了，只是会在精力充沛且的情况下偶尔用一用。

一年后，在教授取消了一门课导致我学期学分不够之时，我偶然注册了开放给本科学生的精神分析课程。这也许是全美唯一开放给本科生的精神分析课。

教授老奶奶说她也只每两年开课一次。这段日子，我不仅需要阅读准备毕业论文的 15 篇学术论文，也要阅读各种各样的心理、商业管理的各种各样的课程，还要帮教授监考、辅导学生。

我本以为精神分析的教学和其他学科一样，老师上课会逐一讲解。殊不知，这门课程的阅读量也是多的惊人。一上来，弗洛伊德诘屈聱牙的文本令我捉襟见肘，毫无头绪。文本结构随机且混乱，各种各样的生词使我束手无策。这是我留学以来除了文学课之外英文文本。至少文学课还可以读中文翻译的《失明症漫记》。

精神分析一些中译版的文本，更加令我困惑，很多语句并不达意，甚至比英文还要难读明白。如果上网搜内容，也只能搜索到各种毫无帮助、故作高深的词藻堆砌，无疑增加了我理解文本的困难。

那时候 AI 翻译不太普及，几乎只能用 DeepL 翻译；而一些资料只有扫描版本，OCR 的准确率也确实不高。作为班里唯一的中国学生，课后根本找不到同僚。有一天，我请教了一位班里还不错的老外，问他怎么阅读，他掏出手机，展示了阅读笔记。「我读两遍，然后摘录一些特定的语句，并且评论自己的想法，确保自己能明白。」

老外都得读两遍，那我至少读三四遍。于是，我下定决心，自己慢慢啃。开始写毕业论文之前，我几乎每篇材料（30–60页）都会读 3 遍左右，并且记录自己的想法。如此一来，6 门课，我几乎每周都需要阅读奖金 300 页左右的英文材料。这还不算补充的阅读内容和其他新闻资讯。

那三个月，我睁眼开始阅读，一直读到睡前，但也是最有收获的三个月。

我找到了自己的有限性，也开始逐渐拓展有限性的边界，尝试体验不同的事情。例如，探索一些餐厅或者苍蝇馆子，去一些没去过的城市和大街小巷，和老外被这包徒步公园看湖……，后来又参与了 Vision Pro 大会认识了一些素未谋面的开发者。

我终于与自己家庭和解了，理解了生父和父母之间焦灼不安的关系对我的隐性影响，尤其是这种关系带来的焦虑。

比如初中我开始变得内向，不够坚定；因为担心破坏团体气氛，经常一个人，后来合理化为自己喜欢一个人，以致现在很认同（identification）山田凉（动漫《孤独摇滚》中的贝斯手）。

在学校的遇到无法处理的问题，因为父母忙于工作，也无法及时找他们倾诉，一方面也不知道如何诉说。

高中的时候，父母关系变得非常紧张，使我经常处于慢性焦虑之中，久而久之，我的肠胃变得非常不舒服，后来急性肠胃炎加重了这一点。同时，我变得易怒和暴躁，但幸运的是，仍然有几个好朋友。

我也明白，那日的悲伤，并不仅仅来自「去世的是姥爷」，也来自去世的也是「父亲」。姥爷在我的生命中如同父亲一样。幼时，床榻，我从他的口中知道了七进七出的赵云之英勇，桃源结义的三兄弟之肝胆，三顾茅庐的刘备之真诚，空城计中诸葛亮之聪慧，自刎乌江的楚霸王……可我再也听不到大意失荆州后关公的故事了，也听不到近代史的战斗场面和影视剧中出现一两秒的将军的背后故事。

长大懂事后，姥爷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为人处事，教我一些道理，每年只在暑假和寒假的时候会东北呆一段时间。夏天的东北凉快的很，晚饭后经常一起在树林里散步，悠哉悠哉；有厨师证的他，做饭也是一等一的，酱鸡翅、炖排骨，坐在厨房一下午的肉皮冻……还有在外面根本找不到的晶莹剔透的溜肉段。

现在，我经常一个人散步，家人和朋友不懂我的「慢」，总是催促我快走；我再也吃不到晶莹剔透的溜肉段了。因为力比多的回收和重置，我现在也喜欢做饭，可惜无法得到大厨的教学和认证了，也无法拥有那种「家」的味道。

姥爷是我家的智者，大智若愚，情绪稳定。他很早就看出我的性格，在我电话铃声响起的两个月前，我下了飞机去医院看他，因为政策的原因只能我自己上去。他对我说，「少让你妈管你」，但可惜没有录象，即使跟我母亲说，她也不太「听话」。老爷子没有什么心理学知识，却知道我是一个敢于冒险、闯荡且善良的人。他教会我善良和宽松，但有时候也说我别太善良，「该出手时就出手」。

通过结合精神分析和心理学，现在也慢慢面对了死亡，并且对生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以及，我和原生家庭和过去的自己和解，逐渐变得更好。现在，我变得更加外向、随和，同时也坚定且相对理性地冒险。如此，我也让自己终于脱离了源于亲人丧失的悲痛（grief），但还是会经常伤感。

「脱离」并不意味着逃避或者完全不谈论，因为《寻梦环游记》告诉我们，如果忘记逝去的人，他的灵魂无法回到现世与我们团聚，而是意味着面对和接纳。在这过程中，我们需要克服内心抵抗（resistance）进行自我分析，以认识问题所在，并借助相关技巧帮助自己度过难关。

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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